从北京坐G87次列车去西安。

兴许从汉朝就开始想念了，从唐朝就开始准备，在书里、在歌里、在梦里。超越千年的坐标，风吹过的砖，雨淋过的瓦，长安始终在那里。

秋日午后的阳光势力强大地穿透北京西站的窗玻璃，直勾勾地盯着候车室的皮质座椅。应了这光和热，嘈杂的大厅里暖暖地流动着一种欢快，其中的一波缓缓汇入心间。

同样欢快着的复兴号列车推开慵懒的睡意，缓缓驶出阳光斑驳的站台南下。

南下，从北京开始南下，经郑州西进，过潼关直抵长安。

出站的列车犹如一条加速流淌的银河，流过街市的人群，流过热闹的喧嚣，流过城郊变换的房舍和村廓。渐渐地，苍苍茫茫的燕赵故土就在眼前飞驰起来了。

阳光下的这块土地，辽阔、苍茫，有深沉、静穆，也有严酷、忧愤，更有决绝、豪迈，一如千百年来一样，在炎黄血统里有着父亲般的精神气质。在时光的长河中，这里流淌过“士为知己者死，女为悦己者容”的侠士豫让；流淌过“风萧萧兮易水寒，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的荆轲，流淌过有一身是胆、长坂坡单骑救主的常山赵子龙，还流淌过血染沙场、舍身报国的狼牙山五壮士。

此刻，呼啸的列车流淌在这块静悄悄的原野上，没有故事、没有传奇，甚至都没有声音，仲秋微凉的风中，传过来的却是古老的忠诚、骨子里的方正和灵魂深处的刚毅。

车再往南开，出燕赵，进中原。

中原是什么？中原是天下之中的原野，是养育中华文明的心腹之地。不是么？《诗经》有云：中原有菽，庶民采之。

中原更是华夏文明和中华文化的发祥地。我们在这里刻下了深深的胎记。这里是我们成长的摇篮，有着母亲般的柔韧和温暖。

巍巍中华五千年的文明史，遥望夏商周，致敬汉晋魏，尚慕隋唐宋。且不说这块土地诞生的朝代最多、建都的历史最长、古都的数量最多，文化，单单是文化，文化的光亮就犹如历史长夜中的颗颗亮星，将天空装饰得如此璀璨瑰丽。我们在这里听过女娲补天、夸父追日，在这里听过大禹治水、愚公移山；在这里听过木兰替父从军、巾帼毋让须眉；在这里见证过老庄、见证过墨子，见证过韩非；这里书写着张良的计谋，书写着杜甫的忧思，书写着岳飞的忠精。在这里，还深深流淌着我们客家人的精神图腾和生命基因。

车抵郑州后，就由南下开始转向西进。刚出郑州不多久，窗外的大地在暮色四央中开始由一马平川而变得沟沟梁梁起来。

渐渐地，望见秦岭，秦岭，远山如黛地在车窗外奔跑起来。

其实，在这个百十里之间，我心里更加神往的是潼关。

莽莽秦岭逶迤东来，滔滔黄河奔涌而至，扼据秦岭与黄河并肩东行之处就是古潼关。这是一片多么神奇的土地呀，今天，虽然黯淡了刀光剑影，远去了鼓角争鸣，可一个个鲜活的脸孔还在这里交替闪烁着光芒，刘邦、项羽、李世民、秦琼、张学良，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一个王朝和时代的权力故事，每一个名字都和很多的人生和命运故事紧密相连。

潼关，地理在这里转折，历史也往往在这里转折。

夜幕下的G87经过潼关，车外呼啸飞驰、秦岭黄河古今事，车里波澜不惊、瓜子花生矿泉水。

西安的郊区和中国的其他大城市几乎没有区别。大气磅礴的高铁站，群楼挺拔的高铁新城，日夜蓬勃躁动的基建情景。

就在我将要为两千年的汉长安、一千年的唐长安而翘首而着急，想要在雨夜问路的时候，在西安市区街道满城的红灯笼中，遇见了古城池、遇见了古城墙、遇见了长乐门、遇见了大雁塔，遇见了汉朝的素美、唐朝的华丽。

在秋夜的雨中，西安城北的汉长安是一片农田和村庄，站在未央宫遗址前闭上眼，俯耳细听，风雨中仿佛读懂了董仲舒以德治国的诚恳奏辞，仿佛看见了汉武大帝平定天下后接受群臣山呼万岁的骄傲；仿佛听见了年轻的霍去病“匈奴未灭，何以家为”的豪言。历史的脚印中马铃声声，张骞手执旌节出使西域，丝绸之路从这里向世界、向未来延伸。

在秋夜的雨中，西安城南的唐长安一派繁华和兴旺，站在大雁塔边上的大唐不夜城张开眼，用心感受，风雨中仿佛看到了贞观之治国力的强盛、开元盛世百姓的笑颜，看到了大明宫的奢华、唐三彩的瑰丽，看到了灞桥的烟柳、驿道的沧桑。再来听一听唐诗：“长安回望绣成堆，山顶千门次第开”，是杜牧在远望长安；“夜听胡笳折杨柳，教人意气忆长安”，是王翰在边塞思念长安；“春风得意马蹄疾，一日看尽长安花”，是孟郊考上北大清华后最想做的事情；“总为浮云能蔽日，长安不见使人愁”，是李白登临凤凰台的忧伤。

长安是什么？长安是汉朝的雨，长安是唐朝的风，长安是精神的原点，是隧道深处的光源，长安是长长的治，久久的安。

初秋的深夜，我在长安城墙脚下的一个小小驿站睡去。清晨，我被网约车司机电话叫醒，他要送我去咸阳机场，坐飞机回北京。

我不知道这中间过了多长时间，也许是几个小时，也许是几千年。